巨木七里香

奇萊東稜或稱太魯閣山列，由中央山脈的奇萊北峰一帶向東分出，是一條峰巒連綿的山脈，高度比起主稜並不遜色。東稜屬於橫貫行程，在台灣高山路線中照例比較難走：登山隊伍必須重裝通過奇萊北峰，向東翻越崇山峻嶺，每天路途都還是遙遠而吃力的；下山時藉由研海林道和山徑接續，需要跋涉一整天，連續陡降約二千公尺，才能抵達行程終點岳王亭。這樣的山區與文明阻隔重重，是許多登山者眼中的一處原始境域，我們七人組成一支隊伍，隊中成員幾乎都是嚮往東稜的登山老手。

盛大的草原景觀

奇萊山區有盛大的草原景觀，我們迎著燦爛陽光攀上主稜，第一日在奇萊山莊停駐，時間和體力皆綽綽有餘，幾名隊員還利用這個機會輕裝往返奇萊主山。翌日早晨天未亮，二郎即前往奇萊北峰觀看日出，其餘隊員也毫不浪費時間，隨後負重往上爬升。北峰山路陡峭是出名的，大伙使勁地攀登，喘雖喘，倒是沒有遇到太大的困難。峰頂陽光美好，四野清朗無雲，能見度很高，在這樣的天候爬山，感覺愉悅而暢快。

出發東行，一路下降，走在令人心曠神怡的淺草坡上，感受到了奇萊北峰另一種性格，那是前所未知的溫婉。面臨3505峰（舊稱3520峰）西面凶惡的崩壁，山路並不直上，而從南坡低繞而過。再上稜線，隨即見到此峰東側寬廣的谷地（類似圈谷地形），連綿的草坡綴著點點白石，景致絕佳。

離開這個美麗的坡谷，繞過一處岩壁，山徑變窄，沿路有刺植物很多。稜邊就是斷崖，山徑穿越與人齊高的箭竹叢，但還不是東稜聲名狼藉的路段。終於脫離森林和箭竹叢，來到3300峰前鞍，地形變得開展而陽光充足，高山烏頭、細葉當藥、一枝黃花、玉山飛蓬等野花盛開，鮮花迎客，令人滿心歡喜。從這裡回望3505峰，碩大的山體遮住了視線，甚至奇萊北峰也躲到後頭。

地勢越來越開闊，高山草原在人們眼前伸展開來，大家的動作很自然，不約而同在磐石西峰前的高點放下背包。煮食午餐之時，無意間發現草原水池旁邊有一雙專注的眼睛，細看之下，原來是一隻斷了左角的水鹿好奇地望著我們。試著輕輕移步，水鹿立在當地，並不逃走，於是一再逼近觀看，人與鹿已經相距5公尺以內。其餘隊友隨即掩至，此時眾人俱感興奮，快門聲不絕於耳。

磐石西峰由淺草覆蓋，山頂四周毫無遮蔽，形貌乾淨俐落，深得我心。往東下行，沿途盡是漂亮的草坡，矮箭竹上錯落著黃綠色玉山針藺，景色宜人。今天可以在西峰草原上紮營，但時間剛過午，大半隊員嫌太早了，想再推進一段距離。天氣有了變化，雲霧很快籠罩過來，待見黑水塘，來到水池區，天空開始下起大雨來。

還好降雨持續不久，後來山區轉為迷霧的天氣。霧中行進，無意間走過平緩的磐石中峰，岩石上面有幾棵鐵杉大樹，景觀非常迷人。營地位於淺鞍後面較低處，地勢略斜而面積頗大，附近至少有三個看天池，是一個相當舒適的地方。

陣雨之後，天空極為澄澈，大地也彷彿被洗淨了，山坡上草木愈發翠綠，空氣異常清新。營地旁邊冷杉體態迷人，緩緩的稜脈向前延伸，下方谷中的綠意迷人，眾人紛紛走出帳篷，在草原上四處活動。身在深山幽境，傍晚和清晨的晚霞是大自然給人的犒賞，而我們也欣然領受了。

翌日迎著晨曦前進，走在森林與草原交界處，下方可見大片谷地和一個水池，谷地周圍全是翠綠的草原，美得令人屏息。林下遇著一棵大倒木，眾人就從上方走過，這樣，此處雖無溪溝地形，卻擁有一座道地的獨木橋。在森林中隨山徑陡升，一出箭竹林，即遇短草坡，此時磐石山在望。登上磐石山，北方無明山、中央尖山、南湖大山清楚呈現，這小巧的山頭視野卻很好。利用在山頂休息的時間，把微濕的裝備拿出來曬太陽，試著放慢步調，反正也不急著走。

磐石山以東

今天一直在森林中鑽行，植被以鐵杉與箭竹為主，僅磐石山頂附近是淺草坡，過磐石山依然是難走的山徑。山徑就在崖邊，不過，由於植被茂密，通常無法感受崖壁之險，而途中幾個小型斷崖倒是必經之地。第一處斷崖約五公尺寬，斜降，有傘帶輔助，為了安全起見，仍以繩索吊下背包，再輕裝通過。第二處斷崖約十公尺寬，必須橫渡，山壁上有釘入岩石的鋼筋可以抓踏。

自磐石山東行，沿途山起谷伏，峰頭多到難以計數。埋首行進，遇林間空地則稍事休息，不知翻過多少山峰，末了，大家都很納悶前路到底還要走多遠。二郎自告奮勇，爬上大樹觀看前方，說是快到叉路口營地了。叉路口營地即太魯閣大山北鞍，是箭竹坡上一處廣平的草地，也是東稜登山隊伍重要的露營地點。北鞍地位非凡，不僅因為處於三叉路口，也因為東側森林中有溪澗活水可用。

第四天輕裝攻太魯閣大山，屬於行程中的高潮，又值晴空萬里的好天氣，心裡充滿了幸福感和成就感。身在此山，又瞻前顧後，發現此行每一座峰巒都非常特出，難怪東稜路途雖然艱苦，每年都會有一些隊伍前來。

拔營離開，在崖邊雲霧裡小心前進，路跡有點混亂，有時停下來尋找正途。走過一大段迷宮似的箭竹林，開始陡下平安池，腳下卻濕滑而陡急。發現池中水質不錯，決定在此煮食午餐，並取足往後一天的用水。池邊有一些營地，池子容易親近，但周圍地勢不算開闊。池中平靜無波，水面有一些倒木，更增靜寂氣息。

稜上望見帕托魯山，山峰遠踞一方，顯然位於另一條稜線，而稜上像鋪設了綠毯一般。橫過大理石山腰，循岩溝直上，不久抵達大理石營地。營地環境非常特殊，四周裸岩形成高台，圍成一片長條形空地，岩台上方展望良好，尤其可以東望太平洋。大理石營地不若想像中避風，無法在此躲避強風，明天一早必須趕赴林道工寮。午後天空異常清朗，日落之後，晚霞映著紅光，天際捲起一些羽狀薄雲，似乎是暴風雨來襲之前的景象。

黃昏時分，我們再與山下通了電話，得知碧利絲颱風正面撲來，心裡有了最壞的打算。晚餐後早早入睡，午夜開始括風下雨，其勢雖還不猛，心頭卻壓力沈重，半睡半醒間恍恍惚惚過了一夜。

隔天早晨霧雨低迷，雨勢不大，風勢卻非常驚人，心想颱風傾刻即至，決定放棄帕托魯山，直下研海林道12K工寮。留下一個帳篷和其他非必要物品，減輕裝備，想盡快趕在暴風雨來襲之前趕至林道。雨中攀登岩坡，登上立霧主山，草草照了相，隨即繼續前進。沿途阻礙重重，路面多陷阱，還好山路大致處於背風面，人員並不會曝露於強風中。

帕托魯山叉路口位於高大的箭竹叢中，有二個小營地相連，容易錯過。我們抵達叉路口時，山風像發狂般猛刮，大霧籠罩四野，附近路段被斜倒的箭竹蓋住，加上路跡原本就不甚清楚，眾人忙著找路，沒有注意到往帕托魯山的叉路。等到發現植被巨變，看到滿地蕨類，才知已經到了伐木區，此時我們正往林道直下。

困於工寮

8月22日上午11時以前，全隊抵達工寮，已是風雨交加的惡劣天候，於是趕緊進入屋中躲避。狂風肆虐，大雨傾盆而降，大伙一整天無法外出，只能待在屋內活動。夜裡颱風真正發威，窗戶動搖脫落，房間漏水嚴重，鐵皮屋頂也岌岌可危。8月24日早晨狂風已息，但雨勢很大，幾名隊員想要開拔，但我盤算：就算出發也走不到岳王亭，只能到下方的工寮再棲一晚；下方的工寮狀況不明，而在大雨中走路有點危險；讓隊員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況最要緊，若天氣轉好，相信我們一天即可下至中橫公路。經過溝通，最後決定按兵不動。

住在工寮期間糧食不缺，除了公糧和私糧，屋裡還有麵條三包、白米二大袋、綠豆、雜糧和其他食物。燃料明顯不足，於是就地取材，利用材火燒煮，盡量留下瓦斯和去漬油。總之，飽食和取暖不成問題。三天時間頗長，而大家總會找事來做，劈材、煮食、打繩結、燒水、削筷子、玩牌……，苦中作樂，不致感到無聊。

開路下山

8月25日早晨陽光灑滿大地，我隊全力出擊，靠著五名壯丁和三把刀子，大家輪流開路。颱風剛過，沿途多倒木，芒草覆蓋路面，又遇幾處小型瀑布，路況很差。抵達林道6K叉路口，此處路面極寬，支線在左，我們取大路直行。叉路口前方不遠處林道急彎，左側為捷徑入口，先腰繞一段再下切，森林中尚有路跡可尋。接上林道後，已把3K苗圃拋在後頭，不久來到上線林道起點的工寮。

上線與下線林道之間很難走，地勢相當險惡，路開在地質不穩的崖邊，並有年久失修的危橋。中段一處路基完全流失，用傘帶結在山壁上的樹木，並傳接大背包，才能夠順利通過。下線林道極為寬敞，但有時倒木擋道，需要砍枝開路，這些事幾乎全由邱雲峰一人搞定。下午二點，總算抵達林道終點的索道頭，林道盡頭接連山徑，旁為索道頭。終於見到下方的中橫公路，索道頭勉強可用行動電話，在此連絡上老郭，向山下報了平安。

碧利絲颱風威力驚人，讓東稜行程功敗垂成，心裡頗不是滋味，然而，全隊通過野地嚴厲的考驗，最後從高山全身而退，算是幸運的結果了。東稜之旅有苦難，也有所得，印證了福、禍常不單行的道理。我們既已上路就看得很開，因為一切遭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註定，是福是禍皆無法避免。

後記

仲夏天氣極好，從氣象報告得知連續一週晴朗，於是毅然上山；行程前段確也相當順利，前三天皆住在預訂營地，眼看是一次成功的旅行，不料行程到了後段，自然界的劇變悄悄掩至。

攻太魯閣大山後返回營地，眾人忙著拔營整裝時，一名登山客從後面大步跑來，一面呼救，一面急衝而至。跌坐滿臉哀苦，還不及喘氣就告訴我們，他的另一名隊友（陳怡傑醫師）失蹤，希望我們以無線電或電話聯外，請求救援。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，我們一時不知所措，大家七嘴八舌發問，只求先弄清楚怎麼一回事。當時衡量全隊狀況，自忖無力回頭搜尋救人，必須按照計畫前進，先求自保。另一方面，人命關天，我們別無選擇，必須盡快對外求援，請搜救隊出動。為了爭取時效，請山友直接通知南投搜救隊，並從電話中得知強烈颱風即將登陸。

8月22日上午颱風登陸，橫掃東台，23日早晨，風雨依然未歇。至此，山工寮部分屋頂已經不翼而飛，但少數房間總算保住了。竟日雨勢滂沱，風吹極猛，連續翻攪40小時以上，這個颱風果然威力驚人。24日下午天空雲霧略開，立刻聽到直昇機飛航而過的聲音，瞭解到事態嚴重，於是積極設法聯外。穿上二郎的雨鞋，攜帶行動電話二支，拿著山刀開路，在林道上推進一大段距離，依舊訊號全無，只得悻悻然放棄。雖然如此，開過的林道比較好走，對於隔天全隊趕路是有幫助的。

遲歸造成山下人們擔心，搜救行動已經持續多天，25日下山後，警車即把我們送到太管處，直接來到記者會場，場上伙伴正在說明他與陳怡傑走失的經過。一名記者質問我隊何不回頭搜救，本人回答的大意是：必須考量自身是否有能力救人，遇到山難時最重要的是避免製造一次更大的山難。

這次事件之後，有些人加以檢討，說我們「喜歡在壞天氣上山」或「遇到颱風還不想撤退」，確實令人感到意外，他們把山難問題過度簡化，顯然也不瞭解東稜山區的實際情況。

行程概要

第一天 松雪樓→成功堡→奇萊山莊

第二天 奇萊山莊→奇萊北峰→磐石西峰→磐石中峰

第三天 磐石中峰→磐石山→太魯閣北鞍營地

第四天 太魯閣北鞍→太魯閣大山→太魯閣北鞍→平安池→大理石營地

第五天 大理石營地→立霧主山→帕托魯山叉路口→研海林道→12K工寮

第六天 12K工寮

第七天 12K工寮

第八天 12K工寮→下線林道→索道頭→岳王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