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心裡暗自算一算,已經超過十二年了,我在此立足與成長,從單純上班族變為自由撰述與攝影者,這裡留存著我一路走過的足跡。獨坐在門口石階上,不禁陷入無言的愁緒,這裡的空氣這麼熟悉,曾經發生的大小事件似乎歷歷在目。

隨著室內物品一一搬離,我的腳步逐漸變得沈重,心裡彷彿已被掏空。此屋與我的緣份已盡,倏然揮別久居的環境,我像是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樹。盛夏時節遷至新居,午後但覺陽光毒辣,難以招架,回到舊屋巡行,龍眼樹下依然涼快安適,心裡頓時明白,以往受到的蔽蔭有多少!


(二)
那年冬季,經由崔媽媽租屋中心找房子,發現北投有一棟大坪數的住屋,心想應是平房,親自看了一兩次即決定住下來。循著柏油道路上行,盡頭即是大門,兩旁立著紅磚方柱,進了大門,兩側各有一棟住屋。初來之時,西側的屋子已有人居,我承租了東側的主屋。


這棟瓦房相當陳舊而設施不全,夜裡光線昏暗時略顯恐怖,但也有不少正面的居住條件,尤其屋旁多樹而庭院寬敞,空氣品質良好,周圍住家密度不高,重大的優點掩蓋了其他各樣不足。


這裡空間相當完整,看似清靜之住家,其實受四周環境影響很大。正前方一陣子興建新屋,許多雜物仍堆在我的大門邊和庭院裡。正門右邊住家門內有一隻不友善的狗,常在人經過時猛然吠叫,讓人受驚嚇且感到不舒服。左方大宅院圍牆邊的土狗一開始就狂嚎不停,這家人後來還在熱天開動大抽風機吵人,正是典型的惡鄰。後方和右方也養狗,特別是右邊樓房屋頂的群狗,亂吠時表現出都市裡被禁錮的狗所特有的歇斯底里。總之,我時常懷疑自己住進了「狗社區」,還沒享受到獨門獨院的好處,就先要和一群「畜牲」鬥法。

能夠安心坐在樹下看書和賞花是翌年秋冬的事,這時較能適應環境,住處達到一定的方便程度,經我持續「努力」,四周群狗也比較收斂。假日心境閒適,早晨晴朗的天氣使人神清氣爽,安坐在庭院裡翻看書報,一邊聽著鳥語,一邊享受桂花特有的香氣。


舊式房舍的特點是窗多而大,除了採光良好,也極為通風,加上樹蔭頗多,夏日只要打開電扇,即不怕暑意熱氣。平時室內室外溫差不大,在冷熱交替的季節裡,幾乎可以直接感受戶外溫度。早晨上班前根據皮膚的感覺,即可正確選定適當厚薄的衣服,不用倚賴電視上可信度極低的氣象預報。


庭院裡可以烤肉、打球、看書或喝下午茶,包水餃也行,有一次甚至與友人在庭院旁造窯焢番薯。朋友對庭院空間青睞有加,我也不免以此自豪。眾人相約在屋前花間樹下泡茶,不必出遠門或花錢,就能享受假日悠閒。事實上,這房子最可貴的地方是在擁擠的都市中掙得一些野趣和寬大空間。


此屋給我最佳禮物是一間明亮而通風的書房,屋頂上方罩著大龍眼樹的枝葉,窗外盡是綠蔭,坐在裡面做事總感到輕鬆適意。如今音響搬進來了,正符合我的習慣,看書之餘聽音樂,二者交替進行,長久下來也不覺疲倦。早晨起床後習慣先到書房,扭開音樂,做做簡單的體操,從窗口觀看外面牆壁上搖曳的光影。下班後經常走進書房,翻書寫字,度過舒緩有致的夜晚時光。


屋邊樹木環繞,每日皆有枯枝落葉,為了保持環境清潔,必須時常打掃庭院;除草、燒樹葉、砍除雜枝等體力勞動負擔不小,心知,能勝任者才有資格住在這裡。長期在外租屋,一切自己來,靠雙手布置個人的生活空間,這些瑣事尚難不倒我。

(三)
剛來時進行初步規畫,大致把房間分作讀書、睡覺、置衣、起居待客等用途。音響置於臥室,原想睡前藉音樂放輕鬆,其實效果不好,因為聽音樂對我入睡沒有幫助。重新擺設書房物品,主要是移入音響,讓書房真正成為讀書和聽音樂的地方。客廳一直是看電視和開伙之處,擺了一台茶車,其實是煮食的工具。後來山友常來,這裡顯得雜亂,令人感覺不舒服,心想應該有所改變。


利用友人捐贈的桌椅,搬出原置於房間的資料架,利用半天空閒重新排放物品、布置客廳,清走廢棄物,把電視打入冷宮,騰出偌大空間,變為大家聚會和研讀資料的「水鳥窩」。舉凡山友慶生、聯誼、討論事情、活動前後聚會,這裡都是理想的場地。期待老舊房屋發揮應有的功用,也希望眾山友好好利用這裡,個人認定是屬於大家的空間。

(四)
向同一房東租屋的是一位畫家,他比我早來半年,而能找到這裡共住,彼此性情和志趣隱隱有些雷同之處。隨著歲月經過,我們彼此逐漸熟識,近鄰互助相依,雙方魚雁往來不已。雙方保持適度的距離,看似淡泊的關係,卻維持長久而紮實。有時去他那邊串門子,看看最新作品,彼此交換一下生活經驗,他也不定時過來談話,瞭解近況。我從他那裡學習,不能說有什麼明顯的成果,不過總算開了眼,比較瞭解到藝術的本質和創作的歷程。






那一年,他從德國返回北投,發現我已辭去工作,成為專業攝影者。此時,他對攝影也興趣漸增,前後購入不少相機和鏡頭,有時與我一同外出拍照,或者在家討論,切磋平面影像,無形中相互影響。我上山拍照之後,在家裡放映幻燈片,他即是座上常客。

(五)
書房窗外一棵雀榕,展現非凡的生命力與霸氣,自從在牆邊立足之後,盤根很快脹大變粗,穿入水泥空隙,圍牆幾乎被扳倒,甚至威脅龍眼老樹。此樹每年秋冬大舉落葉,在屋頂和地面鋪上厚厚一層黃葉,接著抽出嫩芽,伸展滿樹油綠,完成換裝程序。隨後,枝幹上結了眾多小型果實,引來大群鳥類啄食,落果則成為螞蟻的存糧。


窗前有桂花三棵,最右的桂樹因半被樹影籠罩而發育不良,左側兩棵倒是強壯得很,幾乎有二層樓高,一年中開花好幾次。落花滿地黃,雖具詩意卻有點浪費,後來才懂得從枝上摘取部分花朵作為茶飲。


大龍眼樹位在短牆旁邊,即我的書房與畫家的工作室之間,樹幹粗壯,樹冠極為龐大,像是巨大高偉的傘。樹雖已老,幾乎每年開花,其中幾次結實纍纍,夏末採果的樂趣至今難忘。龍眼樹算是這裡最重要的資產,夜晚有時從枝葉間傳來貓頭鷹神祕的啼叫聲,白天偶有松鼠出沒,高枝屬於鵪鶉與斑鳩活動的場所。




花圃邊的七里香(月橘)最神奇了,原作籬笆的灌木竟長得樹高骨粗,令人不敢相認;開花時沒有明顯徵兆,只要一準備好,就不時綻放整樹香氣濃郁的花朵。居住前期,巨木七里香活力旺盛,夜裡花開香氣撲鼻,濃重的味道四散,甚至害怕鄰居抗議。




在前方圍牆旁邊,原本就有茄苳樹、桑樹、夜合花、茉莉花,後來另種了幾株樟樹,還有自行發芽茁壯的芒果樹。東側窗邊的番石榴一年結數次果實,熟時往往先遭蟲兒和鳥類啃食,再一顆顆掉落,夜晚寂靜時傳來果實掉落的聲音,給人異樣的感覺。

曾在花圃種植個人喜愛的波斯菊,植株雖然長得高壯,卻因土質不合,開花前一棵一棵死去,令我失望不已,後來即很少種花,讓花圃植物自生自滅。目前木瓜樹胡亂生長,芒果樹逐漸高挺,玫瑰傾頹倒地,另外就是雜草叢生。非洲鳳仙不用照顧亦長得好,紅花隨時綻放,果莢屢將種子彈得老遠,繁殖力夠強,確是庭園裡最適合的植物。不知何時,冇骨消在花圃占了一席之地,頂處密生的小花富含蜜汁,吸引蝴蝶與蛾類前來。

(六)
舊屋門窗相對脆弱,容易遭到闖入,難以防範,剛好這一帶小偷猖獗,家裡幾次被入侵,令人感覺極不舒服。那一次過年從南部回來,發現屋門大開,房裡二組電腦被搬走,這些東西價值不多,失去其中資料才是損失慘重。

家裡遭竊幾次,讓我大致得到結論:小偷最猖獗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左右,此時萬籟俱寂,人們也都已深深入眠,連夜貓子也上床了,所以是最佳的下手時機。養狗防小偷,效果確實不錯,但有後遺症,就是會吵到家人或鄰居。裝鐵窗防小偷,也有明顯的效果,但把自己關在鐵籠子裡,當然不是什麼體面的事。鄰居自認是個窮藝術家,居然也被闖空門一次,讓他非常生氣,他認為,小偷簡直把我們這二戶當作行竊的練習場。

隨著瓦屋逐漸老舊,頂處損壞越來越嚴重,不得已請房東大舉整修,後來鋪上了鐵皮屋頂,也是無奈的事。房子外觀變得有點怪異,質感也大不如前,而落雨時噪音明顯變大。居住後期,多雨的夏季之後,發現紙類、書架、門板、窗框被咬壞一大堆,原來是蠹蟲侵入了地基,在我未察覺的時候鑽出牆面,以泥土造成隧道,到處劫掠啃蝕,讓住處遭逢空前的巨變。

(七)
每天上班早出晚歸,天亮匆匆看過庭院花草即出門,下班回來往往天色已暗,長久下來,發覺自己沒有細看這裡的一切,覺得愧對住所。假日喜愛待在家裡看書、做事,但山不能不爬,外出的機會還是很多。有時精神狀況差,工作日卻待在家,調整自己的狀況,反而可以體驗此一環境的正面條件。

清晨起身,性靈鮮活,很能感受生活環境的種種,適合聽音樂、靜坐、看書、寫札記。心想:有北投這麼理想的住家,應多留一些時間給自己,而早睡早起掙得更多時間是較可行的做法。


自覺拍照起步較慢,必須多加把勁,所以除了經常外出取景,在家就把住屋當作拍照的題材,就近練習之外,也為住處留下眾多影像。

(八)
早晨偶爾不被鬧鐘驚醒,而在鳥兒吱喳聲中醒來,那是最幸福不過了。身在庭院,不經意發現鳥群,霍然明白,坐在這裡就可以賞鳥。為了看鳥,有時會撒一些米,吸引牠們前來啄食。最常見的羽禽是聒噪的白頭翁,紅嘴黑鵯亦不甚怕人,樹鵲算是較大的鳥類,斑頸鳩經常成對飛落地面覓食。


庭院周遭野貓流竄,在這個開放空間討生活,即使加以驅趕也沒有效果,平常對我雖無明顯干擾,叫春的聲音卻令人不敢恭維。春季一到,母貓往往生了一窩隨即棄養,面對幾隻落難的小貓,最令人傷腦筋。

夜裡傾盆大雨直落,牆壁外排水之勢驚人,早晨走到屋後曬衣間,赫然見到襪架上盤著一隻長約二公尺的臭青母,活躍的頭頸伸突守望,見我時吐信表示警戒。想將蛇擒住除去後患,找來二名消防隊員,還是讓牠輕易逃脫。聽說,白天畫家又在門口撞見這隻蛇,我終於明白,那是洞穴被水沖壞而一時無家可歸的可憐蟲。

那一次爬山回來,返家休息一夜後,清晨竟在雞啼聲中醒來,有點不敢相信!望著大亮的庭院,對於平白多出一隻公雞,感到意外的趣味。特地為牠調配一些飼料,即登山後剩餘的白米、綠豆、小米和西谷米。稀客理應受禮遇。這隻雞隨意啄食,在前院安穩地待了整個白天。黃昏是倦鳥歸巢的時候,我坐在房裡翻書,聽得拍翅聲,探頭見公雞已站上牆頭。想到飼料還剩一些,外出庭院一把撒落,雞果然被食物召回,我像補救了什麼一樣,回到書房聆賞音樂。再想到雞時,移身至東窗,往上探望,雞果然已藉牆站上電線,並從容地走向屋簷,牠顯然渴望回到窩裡。公雞一步一步走過來,就在我頭頂不遠處,心裡明白牠將從屋頂飛跳上鄰牆,暗喊一聲「拜拜」,牠已跳上屋頂不見。

(九)
從學生時代開始,租屋寄宿幾乎總是尋找平房瓦屋,這種習慣可能與小時候的鄉居經驗有關,而我顯然偏好寬敞的空間,難以在狹窄封閉的公寓中生活。平房多為舊屋,設備相對簡陋,小美玲常笑我這裡不像住家,只是一個「營地」,話說回來,要在都市找到這麼有野趣的地方也不容易吧!

可能我的生活傾向某些特質,而這裡正好有足以吸引我的條件,很快地,住在這兒超過十年,環境與我已經有共振和互動,雖然購屋移居是未來的必然,這裡的一切仍我令我留戀不已。若要組成一個家庭,這裡的條件有所不足,早該搬到現代化住宅裡,另一方面,我卻不願就此遭到圈限,在這樣依依不捨的心境下,一再延長了在此居住的時間。


這一年,鄰居製作了多幅住處的版畫,納入龍眼樹、雀榕、七里香、住屋的影像,我除了複製電子檔案,也收到幾張納入編號的畫作。後來,房東突然通知舊屋即將拆除並且改建,這批版畫正好成為最佳的紀念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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